龚琴叹了口气，把手机放下，站了起来。又一次，淘宝网店里的吊洞烧被人说只是砂锅而已，质疑它的价格。“这么美的东西，从选材到制坯，从煅烧到出窑，整整75道手工工序，现在这样的价格已经很便宜了。
五年前，当龚琴下定决心从外地国企辞职，回到老家泸州市叙永县两河镇，跟着父亲把“吊洞砂锅”当事业干时，也正逢两河吊洞砂锅传统手工制作技艺入选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录。
哥哥龚军比龚琴早几年被父亲喊回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龚军曾是个热爱音乐且小有名气的DJ。如今，DJ的印记只能从他工作室角落里的那台老旧音响，还有他那有些个性的“小辫子”可以看出。
“我们家经常吃饭的时候都有10个人！”父亲龚开贵说起这句话时，是开心的。但这句话在龚军和龚琴兄妹俩听来，却有些刺耳。
如今，全家的收入都跟砂锅“绑”在一起，父亲看到的是一家人整整齐齐，非遗手艺有了传承人；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兄妹二人，看到的却是全家人要生活，怎么样才可以更好地把“心间记忆”变为“指尖经济”。
古语有云：家有良田千顷，不如一技在身。在传统社会，手艺人曾经是吃香的，石匠、铁匠、木匠等很多都是世家相传，靠一门传统手艺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不过，在现代化与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传统手艺渐渐脱离了人们的生活，相关从业者也慢慢变得少，这些传统手艺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如今，这些传统行业大都成了被保护的对象，被列入各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名录，从业人员也成了非遗项目传承人。
“相对于机器生产来说，我们的砂锅在成本上和产量上都不占优势。在市场经济下，大家有了更多的选择，没多少人愿意以更贵的价格去买我们的作品。如果单纯靠传统手艺养家糊口，实在太难了。”龚军说。
龚砂锅从第一代制作人龚联斗传至龚开贵，已历经七代，据说当时吊洞里做砂锅的人不少，但最终坚持下来的只有龚开贵。这些年龚开贵也收了不少徒弟，甚至有人慕名而来想要学习，可最终没人能坚持下来。
“除了仅凭传统手艺难以养家糊口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掌握传统技艺难度系数较高，让人望而却步，半途而废者也不在少数。“龚军说，学习非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少有人能像父亲这么执著于技艺。所以无奈之下，父亲只能要求他们兄妹回来，把祖传的手艺继续下去。
如今，“龚砂锅”早就从溶洞里迁出，但因为砂锅的原材料主要取自吊洞，因此仍距离吊洞不远。对于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龚开贵来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对从山里出去再回来的兄妹俩，却有太多的不适应。
比如，龚琴的淘宝店里，经常有人问她为何不包邮。“我没法包。对方下单了，我要开车把砂锅送到两河镇上去发快递。小一点的砂锅二三十元，快递费十几元，要是包邮的话，我几乎不挣钱，还要倒贴油钱。”
龚军经常要去县里、市里参加会议和各种活动，往返一趟主城区至少要四个小时之后，油钱过路费算下来每月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龚军、龚琴兄妹俩偶尔也会谈及。“如果不回来，我们两个人每月上班至少也有固定的收入，不会像现在这么愁。”兄妹俩也曾提议，筹钱建一条砂锅机械化生产线，但被父亲果断拒绝。
兄妹俩对“钱”的焦虑是当下非遗项目保护与传承的缩影。如果说“龚砂锅”毕竟和生活联系紧密，仍具有市场价值，那摆在更多非遗传承人面前的则是更为尴尬的困境。甚至对一些非遗传承人而言，生存都是难题。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龚琴说起这事，还是一下就哽咽了。她说这事对她影响很大，也让她下决心辞职回来帮爸爸。
“当时我还没有辞职，非遗项目正在申报省级。爸爸在西南商贸城附近参加一个展会，我从重庆赶回来帮他。中午了，我问他说，爸爸你吃饭没呢？爸爸说，他身上没得钱了……”龚琴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为了省钱，参加展会活动的时候，要么是所有人挤在一个房间里，要么就是睡在车上。
这些年来，通过兄妹二人的努力，父亲龚开贵多年来想“建一个砂锅博物馆”的梦想实现了，博物馆成为省级体验基地、市级研学基地，博物馆旁边开辟了停车场、餐馆。“龚砂锅”多件非遗作品获奖，兄妹俩也收获了不少荣誉，媒体对“龚砂锅”的宣传报道也比比皆是。
这几年里，龚军注册了“龚砂锅”“吊洞烧”两个品牌，龚琴则开设了网店，拓宽销售经营渠道，增加全家的收入。
目前的两个品牌中，“龚砂锅”保持了非遗的传统技艺，“吊洞烧”则在原料中加入新材料，改良了烤制技艺，用现代审美在非遗基础上进行二次创作，制出的茶壶、茶杯、花瓶、茶叶罐等，拉近了人们与非遗的距离。龚军认为，传统的非遗技艺只有融入时代气息、走进日常生活，魅力才能被感知，技艺才能代代传承。
但兄妹俩的努力，却并未得到父亲百分百的支持。在这位老匠人看来，做砂锅是祖辈上传下来的手艺，虽然挣钱不多，但也养活了几代人。“非遗要坚持，也要创新。比如我以前做的炖汤的砂锅很大，现在我已经在形态上有了变化，更精致了。我的初心就是做老百姓买得起、用得起的砂锅。”龚开贵表示。
2月17日，接受记者正常采访时，龚军刚接到一笔订单，这是2023年的第一笔订单，虽然金额不大，但龚军一下振奋了起来。“这是一个有名的公司，他们酒店里需要一些装饰品，能和我们合作，就说明有人认可我们的品牌了。”
打造“龚砂锅”非遗品牌，是龚军、龚琴从始至终坚持的事。从2015年起，文化部会同教育部实施了非遗传承人群的研修、研习、培训计划，这是提高非遗传承人群在当代的传承能力和创新水平，推动非遗走向生活的新举措。龚军、龚琴也多次外出参加培训，他们能彼此认同，却很难说服父亲。
“传承人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很多传承人还在生存和温饱的边缘线上，很难去考虑发展的问题。”北京联合大学艺术学院教师杨慧子曾表示，非遗传承人普遍都有寻找经纪人的需求。
对于经纪人这个提法，龚琴是非常赞同的。她说，自己现在就等于一个不专业的经纪人。“项目申报、视频剪辑配音、开网店销售、市场推广……我要干好多事情。”龚琴说，虽然自己努力在学，但仍旧不专业，所以效果不好，自己也很痛苦。
父亲曾手把手地教龚军非遗技艺，但龚军能待在工作室搞创作的时间却少之又少，甚至有时候只能不睡觉搞设计。“各种会议、接待任务多，还有各种级别的展会，这些都是要花时间和精力的。”龚军说，这也导致父亲对自己不满意。
因为没有专业技术人员和专业团队的打造，龚军龚琴兄妹是吃了亏的。此前曾因为没做好市场调查与研究就盲目和北方一家公司合作，最终合作失败，还造成了经济损失。
“以前我们总想着把人引到吊洞来，让他们来体验、来研学、来吃饭……未来我们把龚砂锅这个品牌打造好，被大家认可后，我们会把砂锅、茶具、农副产品、柴火鸡等送出去，冠了‘龚砂锅’品牌的，大家都能放心。”龚军说。
今年是龚军回吊洞的第十年，在多方面的努力下，“龚砂锅”这个品牌也在逐渐被大众认可。目前，“龚砂锅”与泸州市博物馆、泸县宋代石刻博物馆等合作，将非遗元素和泸州优良历史传统文化叠加，共同推出文创产品。
龚军说，他最想看到的并不是“龚砂锅”成为大家驻足欣赏的艺术品，而是最大限度地出现在生活中，成为抬眼可见、伸手可及的日常。
